【特稿152】北大荒人的歌

本報記者 陶穩(wěn) 蘇墨

2021年12月15日，70歲的劉靜晶早上6點就起床了。吃過早飯，又一次檢查了演出服、道具、化妝品等物件后，她拉著24寸的行李箱出了門。

她要趕去北京市東城區(qū)圖書館。當天下午，北京北大荒合唱團成立26周年紀念演出將在那里舉行。

團里通知的集合時間是中午12點，劉靜晶提前了近3個小時抵達，不過還是有好幾名團員比她到得更早。

50多年前，十多萬名十六七歲的北京知青陸續(xù)坐著火車奔赴黑龍江，在北大荒屯墾戍邊，留下了近10年的青春。

如今，百余位已到古稀之年的“荒友”們因一個合唱團聚在一起，唱歌、跳舞、相互照顧。

從北京到北大荒，從北大荒到北京，年少時曾在東北的冬天抱團取暖的一代人，年邁時以同樣的方式把歲月唱成歌。

現(xiàn)場有瑕疵，演出很完美

距離演出開始還有20分鐘。

化妝間里滿是人聲和人影。吊嗓子，換衣服，涂口紅……每個人都在抓緊時間做最后準備。為了遮住時光留在臉上的痕跡，女團員大多選擇了濃妝。有幾位男團員則特意買了烏黑油亮的假發(fā)，“代替”頭頂稀疏花白的頭發(fā)。

臨到上場前，劉靜晶換上一雙粗跟高跟鞋，全套精致的裝扮讓她看起來很有精神?？伤廊挥行┎粷M意，說自己現(xiàn)在穿不了跟太高的鞋子了。

下午兩點，歌曲合唱《北大荒人的歌》拉開了紀念演出的帷幕?，F(xiàn)場鋼琴伴奏音樂緩緩流淌，大屏幕里閃現(xiàn)著北大荒特有的莽莽雪原、滾滾麥浪。

“第一眼看到了你，愛的熱流就涌出心底，站在莽原上呼喊，北大荒啊我愛你……”聚光燈下，60多位平均年齡逾70歲的老人一開口，時間就回到了荒火映黑土，鐵犁卷泥浪的歲月。

劉靜晶參演了5個節(jié)目。時間間隔短，每次下臺，她都是一路小跑回到化妝間。外面正是寒冬，劉靜晶的額頭還不時有細密的汗珠滲出。換服裝、重新化妝、戴頭飾，所有動作一氣呵成。為了快速切換角色，她早在一周前就把大大小小的物件按節(jié)目順序疊放好，還在家里演練了幾遍。

不到兩個小時的演出，合唱團排演了近半年。受時有反復的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團隊一直沒有固定的排練場所。就連最后的演出地點和時間也調(diào)整變更了好幾次。

演出算不上完美。現(xiàn)場音響時有雜音，讓合唱節(jié)目的效果打了折扣。組歌節(jié)目《北大荒與祖國共命運》里，穿上知青時期服裝的演員們重現(xiàn)了當年割麥子、拉犁鏵的場景。雖然足夠認真和投入，但大多數(shù)人依然難掩自己不再矯健的步伐和不再挺拔的腰板。

不過觀眾顯然并不在意這些“瑕疵”。和演員一樣，觀眾席里那些滿頭白發(fā)的老人也曾是飽含熱血與激情奔赴荒原的少年。當熟悉的旋律再響起，過往的畫面再出現(xiàn)，除了對臺上的“荒友”報以熱烈掌聲，更多時候，他們都一邊大聲跟著唱，一邊擦拭著不斷泛出的淚水。

受疫情防控限制，紀念演出只發(fā)放了350張門票。即使是團員，每人也只分到一個邀請親朋故交的名額?！安缓闷胶獍　！毖莩銮皫滋?，團長劉金良交給記者兩張用信封仔細封好的門票，這是他唯一擁有的特權(quán)。

一些沒票的老知青依然趕來了，他們守在場館門前，只為聽一聽“動靜”，或是與演員們見上一面。演出視頻傳到網(wǎng)上后，當天播放量就超過了兩萬次。

“大家都老了，可他們還在堅持歌唱北大荒。”一位看完演出的老知青說，一首首一幕幕，讓她感動于自己的青春，更感動于臺上呈現(xiàn)青春的那群人。

業(yè)余的組織，專業(yè)的水準

1995年3月的一個下午，一群四十來歲的人聚在北京市西城區(qū)一家超市的二樓。后來，那被認定為北大荒合唱團第一次排練。

上世紀90年代初，群眾文化生活日益豐富，不少機關(guān)團體、企業(yè)、學校有了自己的業(yè)余合唱隊、舞蹈隊。忘了最早是誰提議，一些回到北京后常聯(lián)系的“荒友”也決定建立自己的合唱團。入團條件只有一個：曾是北大荒的知青。

那時候通訊不發(fā)達，合唱團成立的消息傳得也慢。直到1997年，張建無意中在電視上看到了合唱團早期的演出，才知道它的存在。

在北大荒當了6年知青，張建于1975年返回北京。她先是當了兩年工人，1977年參加高考上了大學，畢業(yè)后進入一家國營電子產(chǎn)品進出口公司工作，直到退休。對她來說，上山下鄉(xiāng)很像是一個從人生主干道上伸出去繞了一圈又回到主路的岔口。

可這并不影響這個岔口刻骨銘心的程度。張建很快聯(lián)系并加入了合唱團。那幾年間，北大荒合唱團的規(guī)模擴大得很快。很多“荒友”只是聽人說了一次，就不厭其煩四處詢問報名方式。

參團的人并不都是一開始就喜歡或擅長唱歌?！澳鞘且环N找到組織的感覺?！蓖诵菀魳方處熽悙燮竭@樣描述。

在北大荒待過的知青數(shù)以幾十萬人計，在合唱團里遇到的，往往是不在一個師甚至不在一個兵團的陌生人。但只要是“荒友”，哪怕第一次走進排練場，隨便跟誰都能熱熱鬧鬧地聊上一會兒。東北冬天零下40多攝氏度的冷，一個大通鋪睡三四十人的擠，來自不同地方知青的“互掐”……所有甜的苦的、友好的不友好的回憶都成了有趣的談資。

面對熱情有余但歌唱能力參差不齊的“荒友”，怎樣讓合唱團成為一支有一定水準的隊伍，成了擺在首任團長馮智禹面前的難題。

分聲部、學簡譜，練發(fā)聲……馮智禹四處聯(lián)系，請來包括指揮家、歌唱家、作曲家在內(nèi)的專業(yè)人員到合唱團指導和授課。不過由于經(jīng)費有限，更多時候，曲目的演練都是靠團員一個教一個，一個帶一個來完成的。

這種模式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這次紀念演出前，男低聲部長佘時箭花了不少時間給唱得稍弱的男高音、男低音們“補課”。除了講樂理和發(fā)聲技巧，他還對每個團員的演唱部分進行試唱示范。

1995年10月，成立不久的北大荒合唱團在當年“全國職工業(yè)余合唱大賽”中獲得一等獎，打響了名聲。

2007年底，受在美國的知青組織邀請，49名北大荒合唱團團員赴美演出。時任副團長的劉金良記得，當時新增排的女聲合唱《雪絨花》和《鈴兒響叮當》有三四個聲部需要用英文演唱，這對于那時候已年過半百且英語基礎普遍薄弱的團員們來說是一件很費勁的事。但在不長的時間里，參演者通過日復一日練習，從學單詞到念句子再到唱歌詞，真把兩首歌給拿下了。

在美國的18天，合唱團共進行了5場演出，場場座無虛席。有一場演出地點在位于紐約的聯(lián)合國大廈，“一個來自異國的業(yè)余合唱團能受邀到那樣的場所演出，在當時是破天荒的”， 時任團長、中央民族歌舞團國家一級演員江遜之說。

臺上是團友，臺下是家人

參加合唱團成立26周年紀念演出，是唱女中音的張建時隔18年后再次在團里開嗓。

加入合唱團6年后，張建的聲帶出了問題不能再繼續(xù)唱歌。不過此后十多年，她依然經(jīng)常參加團里的“團建”活動，每次有演出，她都能收到團里贈送的門票。后來，合唱團的表演形式擴充了，張建又跟大家一起排演了不少舞蹈節(jié)目。

曾有人建議張建把合唱的演出服賣了，她沒同意?！按蠡飪簺]嫌棄我，萬一嗓子能再練回來，我一定還去團里唱歌?！?/p>

沒想到，這個“萬一”，真的實現(xiàn)了。

不同于許多文藝團體有淘汰制度，北大荒合唱團成立以來，從沒因能力、身體等原因勸退過任何人。“唱得不好不要緊，只要愿意來排練，我們都會盡力提供幫助?！庇幸桓睙嵝哪c、被大家稱為“政委”的劉京遇到過新團員由于能力不夠、狀態(tài)緊張，越練越達不到要求的情況。劉京主動找到這位團員，又是教她發(fā)聲技巧，又是跟她聊過往聊家常，甚至還約著她一起逛街看電影?！靶睦碡摀畔铝耍杷胶芸煲簿蜕先チ?。”

劉靜晶差點錯過了期盼已久的紀念演出。兩個月前，她在排練時接到電話，自己已100歲的母親身體突發(fā)不適需要入院檢查治療。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醫(yī)院規(guī)定病人只能由護工照顧，家屬不能在病房停留。

雖然向護工千叮萬囑，但走出醫(yī)院后，劉靜晶心中仍是止不住地慌亂。像是條件反射般，她又回到了排練場地。

一進門，團友們就圍了上來。有人問情況，有人出主意，還有“過來人”用自身經(jīng)歷安慰劉靜晶?！捌鋵嵉览砭褪悄切?，可經(jīng)別人之口說出來，就變成了一種開解?！眲㈧o晶當場又投入了排練之中，“唱起歌來，也能暫時放下?lián)暮蜔懒恕薄?/p>

那天下午，醫(yī)院傳來好消息，老母親并無大礙，劉靜晶也松了一口氣。

一人有喜，大家同樂；一人有難，集體相助。年少時的經(jīng)歷，讓北大荒合唱團的成員在共同愛好之外，更多的是靠家人般的情感長期連結(jié)在一起。

1998年，在一次去哈爾濱參加合唱比賽前，當時團隊指揮關(guān)序的妻子提前臨產(chǎn)。指揮如果不到現(xiàn)場，比賽就沒法參加。就在大家左右為難時，女團員唐蕓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我照顧過家里好幾個產(chǎn)婦，服務水準絕對專業(yè)。指揮的愛人交給我，保準沒問題。”

就這樣，一直積極排練的唐蕓自愿留在北京，陪著關(guān)序的妻子順利度過了生產(chǎn)期。

紀念演出時，被大家稱為“小毛”的毛建清大概是最忙的人。他既要參演節(jié)目，還是整場演出的副總導演。演出前，不少雜事也由他負責?！拔夷昙o小，理應多干點?！?/p>

出生于1958年的毛建清是最早一批“荒二代”，比大多數(shù)“荒友”小了五六歲。他從小在北大荒長大，見證過那片土地的火熱和變化，也見證過開荒人的青春與激情。1998年，因為家庭原因，毛建清來到北京。他當過公務員，下海經(jīng)過商，成功過，也遇到過失敗和欺騙。起起伏伏后，人到中年的他對曾經(jīng)在黑土地的時光越來越懷念。

2010年，毛建清經(jīng)人介紹進入了北大荒合唱團。第一次排練后他就認準了這是自己在北京的“根”。他說這不僅因為團隊水平高，更因為只要跟大家一說話，就能感受到一股久違的來自骨子里的不服輸、不相信極限的勁兒?！澳鞘菑暮谕恋乩镩L出來的勁兒。”

逝去的十年，永恒的青春

2021年12月13日，紀念演出活動前兩天，北大荒合唱團的幾位骨干聚在一起最后一次商議細節(jié)。

人還沒走到包廂，團長助理季仰予爽朗的聲音已經(jīng)傳了進去，“大家都到了嗎？”隨后，一個風風火火的身影閃進了門內(nèi)。

季仰予被團員們喚作“阿季”，是這個大家庭里類似管家的存在。阿季做事跟她走路一樣干脆利索，剛坐下沒幾分鐘，她就把最后一次聯(lián)排的時間地點、道具準備、門票發(fā)放形式等工作向在場的相關(guān)責任人一一做了交代。

可就是這個思路清晰、頭腦清醒的阿季，被記者問到年齡時，卻頓了好幾秒鐘。“我今年72歲了。”她說出了一個與外貌不相符的數(shù)字，緊接著又自言自語了一句，“怎么就70多歲了呢？”

合唱團里像阿季這樣“忘記年齡”的人還有很多。聚會那天，劉京穿著連衣裙、小短靴，頭發(fā)燙成精致的小卷，她說在外面沒人相信她已經(jīng)70歲了，“我自己也不信”。

五六年前，出生于1980年的敦曉磊受聘成為北大荒合唱團的指揮，也從此成了“團寵”。每次參加排練，“叔叔阿姨們都用掌聲歡迎我，桌上也總有一杯溫度剛好的水”。遇到演出，除了在開頭滾動指揮和鋼琴伴奏者的照片，每唱罷一首歌，兩人都要被隆重介紹一次。

關(guān)于這件事，敦曉磊提了好幾次，說待遇“超標”了，但老人們堅持要以這種方式表達對專業(yè)的尊重。

敦曉磊與多個聲樂團體合作過，即使是專業(yè)隊伍，也很難保證每個團員都能保質(zhì)保量完成所有練習作業(yè)?？稍诒贝蠡暮铣獔F，每一次聯(lián)排，敦曉磊都能感覺到大家是有備而來。后來他才知道，老人們不僅自己回家練習，各聲部部長還會召集人員一起排練、磨合。

再后來，敦曉磊隨團回到北大荒演出，團員們?nèi)橥度氲爻?，臺下觀眾全情投入地聽，演出結(jié)束后多年未見的“荒友”抱在一起又是笑又是哭?！澳欠N感覺，就像是他們把青春留在了北大荒，北大荒也回報了他們永恒的青春?！倍貢岳谡f。

聊完正事，紀念演出的籌備會很快變成了關(guān)于青春的聚會。“到了北大荒，我下車就一腳踩進泥里，一只鞋沒了?！?8歲的鄭憲臨是合唱團的“編外”秘書長，也是紀念演出的執(zhí)行導演?！拔页璨恍?，可曾經(jīng)也是農(nóng)工團演出隊的創(chuàng)作員?！薄拌F粉”李秀人20多年來一直關(guān)注合唱團，還多次客串了演出主持人。

一道酸菜白肉上桌，話題切換到了當年什么時候能吃上殺豬菜。有的兵團是過年，有的是秋收會戰(zhàn)結(jié)束，有的是歡迎或歡送隊員時……總之，都是難得一吃。嘗了嘗桌上這份，大家很快達成了共識——還是北大荒的豬肉香。

衰老的，不變的

按慣例，26周年紀念演出結(jié)束后，合唱團召開了全員會議，總結(jié)演出效果。會上有團員提出，雖然大家都很努力，但團隊的整體水平并沒有新的突破。

這一點，敦曉磊也有察覺。最近幾年，有人的聲音變得顫抖、搖擺，也有人的腰背明顯彎曲得厲害了?！澳挲g的增長，可能是老人們唯一無法克服的困難?！?/p>

與團員們一起老去的，還有他們的觀眾。2013年6月，在北京的北大荒知青組織過一次大聚會，參與者超過3300人。這幾年，不斷有老知青去世的消息傳來，健在的“荒友”有一些也因為身體原因不能再外出活動了。

說起未來，“唱到唱不動為止，唱到?jīng)]人看為止”是大多數(shù)團員的想法。

阿季在團里唱了20多年，丈夫牛哥也為她做了20多年的后勤保障工作。除了在排練時給妻子當司機，牛哥還經(jīng)常給合唱團當免費勞動力?！八芰w慕我有這樣一個舞臺和一群老伙伴?！卑⒓菊f，人到古稀之年，歌唱得好不好真的沒那么重要了，“有事做，有念想，才是最關(guān)鍵的”。

像前兩任團長一樣，合唱團的發(fā)展是劉金良心里每天都牽掛的事情。吸收“荒二代”和對北大荒精神有認同感的年輕人加入，是目前看來最可行的解決方案?，F(xiàn)在在團里擔任女聲獨唱的郎濱就是團里為數(shù)不多的“荒二代”之一。

說是二代，郎濱也是50歲出頭的年紀了。從老家隨軍到北京，在伺候老人、養(yǎng)育子女、照顧孫子等家務事中度過了大半輩子，直到站在舞臺中央，郎濱才感覺重新找到了自己的樣子。“這也是合唱團能吸引這么多人從40多歲一直唱到70多歲的原因?！眲⒔鹆颊f。

很多老團員都還記得第一次入團的情景。當時，曾經(jīng)的知青們大多人到中年，正是上有老下有小，工作生活壓力最大的時候。

和20年前在北大荒時有人家里條件好有人家里條件差一樣，每個團員的情況各不相同。有日子平淡安穩(wěn)的，有跟著時代潮流下海經(jīng)商大起大落的，也有回城后沒考上大學頂了父輩的班后來又下崗的。

不管得意還是失意，只要進了合唱團，現(xiàn)實就會暫時消失，所有人又回到了故事開始的地方——50多年前，在現(xiàn)在改為北京南站的永定門火車站，擁擠在去往東北的火車里的年輕人開始很興奮，車開動時有人哭了，但沒過多久氣氛又在相互推搡和打鬧中熱鬧起來。

關(guān)鍵詞： 鋼琴伴奏者 1975年 1980年 排練 荒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