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天眼下,那些追尋星空的少年
2011年春天,貴州南部的一個偏遠小鎮(zhèn),群山環(huán)繞的天然喀斯特洼坑里,迎來了世界最大單口徑、最靈敏的射電望遠鏡的破土動工。
后來在此建成的500米口徑球面射電望遠鏡,就是舉世聞名的“中國天眼”。這個偏遠小鎮(zhèn)便是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平塘縣克度鎮(zhèn)。
種下一顆“星空”的種子
“天眼”的開工,讓藏在大山里的克度鎮(zhèn)一夜揚名。
改變或多或少地開始發(fā)生。老百姓陸續(xù)搬遷,住進新房子,大人們談論著未來的發(fā)展,孩子們則對神秘的“大鍋”充滿好奇,比如劉章韜。
劉章韜是克度鎮(zhèn)土生土長的布依族孩子。“天眼”開工時,他上小學五年級,有一天走進學校,發(fā)現(xiàn)圍墻上多了一幅宣傳畫,上面用白漆刷了一排大字:“500米口徑射電望遠鏡選址克度鎮(zhèn)?!?/p>
“500米口徑”“射電望遠鏡”……墻上的字剛勁有力,劉章韜一個字一個字念過去,大腦卻一片混沌。射電望遠鏡是什么?500米口徑到底有多大?選址克度鎮(zhèn)意味著什么?只有十多歲的他,無從得知,也無法理解。
直到初中,班主任在課堂上跟大家描述“天眼”的樣子,劉章韜才逐漸對它有了具體的認識:哦,原來射電望遠鏡并不是自己印象里那種筒狀的、有鏡面的望遠鏡,“天眼”也并不是靠“看”,而是靠“聽”去探索宇宙。
“天眼”是怎么工作的?又是怎么去“聽”那浩瀚無垠的宇宙的?一個又一個問題接二連三地浮現(xiàn)在少年的腦海中。
與所有渴求知識的孩子一樣,為了解開盤旋在腦海中的謎題,劉章韜找尋一切學習的機會。平塘曾經(jīng)是國家級貧困縣,各方面資源有限,學校圖書館里與天文相關的書籍很少,劉章韜把能看的都看了。家里沒有電腦,功課又緊張,上網(wǎng)的機會不多,他只能盡可能抓住機會多了解一點。
有一次,他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電影《星際穿越》。一般來說,同齡人都會為電影里的視覺特效而著迷,但吸引劉章韜的卻是電影里涉及的天文理論。他并不太明白那些理論的具體內(nèi)容,但隱約意識到,用物理學研究天體,是可以改變世界的,而自己想做的事就是去研究這些深奧的理論。
對于身處偏遠貧困地區(qū)的布依族少年來說,這樣的想法,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別說天文學家,在“天眼”建設之前,平塘連一名天文老師、一堂天文課、一架天文望遠鏡都沒有。可劉章韜覺得,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畢竟對于許多一輩子沒走出過大山的當?shù)乩习傩諄碚f,有誰又能想到,能與宇宙對話的“天眼”有一天會出現(xiàn)在自己身邊呢?
事實的確如此,這一天越來越近了。
2016年9月,劉章韜考入平塘縣民族中學,二十幾天后,“天眼”竣工了。雖然還有幾天就是國慶假期,但他迫不及待地約了幾位同學一起去看。
幾個孩子雀躍著,禁不住地激動,尤其是劉章韜。盡管多年來無數(shù)次想象過它的樣子,但是當這一天真正來臨,站在“天眼”面前,眼前的一切還是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巨大的天線上有許多小塊拼接在一起,上面有三個六邊形圖案,帶著圖案的表面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有一種特殊的美感。”那般從未見過的恢弘與壯美,劉章韜覺得自己能記一輩子。那一刻,他也更堅定了自己的夢想,那就是以后一定要學天文。
天文科普如火如荼
不只是劉章韜,“天眼”的落成在平塘掀起了一股天文熱,尤其是在學校里。2017年5月,平塘縣民族中學開天辟地地成立了天文社。劉章韜也報名參加了。
平塘縣民族中學是平塘縣唯一的高中,在校生6000多人,90%以上是少數(shù)民族學生。天文社招新時,有600多人前來報名,相當于有1/10的學生報了名。由于名額有限,最后只錄取了四十幾個學生。
看到報名者這么踴躍,平塘縣民族中學的地理老師楊柱飛和語文老師任川貴感覺自己做了一件對的事情。他們是天文社最早的兩位發(fā)起人,楊柱飛是苗族,任川貴是布依族,一個“80后”,一個“90后”。
一聊起天文,楊柱飛的語速就變得很快,有說不完的話。2008年畢業(yè)于貴州師范大學地理科學專業(yè)的他,心中早早就埋下了對天文的熱愛。因為工作調動,他來到平塘,正好趕上了“天眼”項目的建設。
“人的一輩子能有幾次這樣的機會??!如今,機會已經(jīng)送到我們面前了,必須得做點什么?!泵看握劦匠闪⑻煳纳绲某踔?,楊柱飛身上總有一種使命感。
楊柱飛和任川貴的想法得到學校的大力支持。雖然條件有限,學校還是扶持社團購買了一些天文方面的書籍、設備,其中包括2架天文望遠鏡。加上縣城里一位天文愛好者捐贈使用權的天文望遠鏡,社團目前總共有3架天文望遠鏡。這樣的設備,放眼貴州全省,專業(yè)度都算得上很高了。
硬件上去了,軟件也得跟上。
天文社每周定期開展一次活動,內(nèi)容包含天文基礎知識講解、望遠鏡拆裝實操、戶外觀測、專家講座等。
老師們特別鼓勵學生自主授課。同為布依族、和劉章韜一起加入天文社的同班同學鄧國滔,曾任天文社學術部部長,就負責自主授課這一塊:“同學們積極性都很高,大家自己搜集材料,自己做PPT上臺演講,有人講太陽系八大行星,有人講黑洞,有人講恒星的生命,課堂氣氛活躍而熱烈?!?/p>
自主授課充分激發(fā)出學生對科學的好奇心,戶外觀測則打開了大家瞭望世界的又一扇窗。
天文社成立后,第一次組織戶外觀測是去歸蘭山露營觀月。鄧國滔小時候特別怕黑,但那次從望遠鏡里,他第一次看到了表面凹凸的月亮。“好神奇,跟在課本上看到的感覺不一樣。那么近,好像就在眼前,伸手就能碰到,神秘又美麗。”
正是在這一次次的學習和觀測中,同學們被浩瀚的星空和宇宙所深深吸引,立志去探尋那些未知的神奇與偉大。而在一次次活動中,楊柱飛和任川貴也更加堅定“興趣與好奇就是孩子們最好的老師”這一信念。
“天文看似對考試成績沒有什么幫助,但是卻幫助大家打開了世界觀和宇宙觀。尤其對于發(fā)展較為落后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孩子來說,天文讓大家拓寬了眼界和格局?!比未ㄙF說。
以前,平塘的學生從來沒有參加過任何和天文有關的比賽、活動,也很少去外面交流,更不用說見到什么天文學家、科學家。
“天眼”落成后,經(jīng)常有國內(nèi)外的天文學家、科學家來訪。物理學家楊振寧來了,“脈沖星之母”、英國皇家學會院士貝爾來了,英國國家航天中心主任安努·奧吉哈來了,中科院院士武向平來了,中科院國家天文臺首席科學家胡景耀來了……他們不僅來看“天眼”,也走進學校,給學生、老師、干部等開設講座,普及科學知識。
2017年10月,楊振寧到訪“天眼”時特別提到,平塘要在“天眼”帶來發(fā)展機遇的同時,抓好青少年對天文科普知識的普及教育,激發(fā)他們對學習天文科普知識的欲望。
這幾年,依托“天眼”,平塘建立了“中國天眼”少兒研學基地,配套完善系列活動功能,以“中國天眼”、天文體驗館、南仁東紀念館、航空航天館等為重點,設計精品課程,創(chuàng)新推出天文研學產(chǎn)品。中科院國家天文臺自“天眼”竣工以來,每年也都要在平塘和貴州省其他地方舉行天文科普活動。
改變一代少年的人生軌跡
在“天眼”的影響下,在天文的擁抱中,平塘學生走出去的腳步快了起來。
2018年,劉章韜、鄧國滔等天文社成員首次代表平塘,參加全國中學生天文奧林匹克競賽,創(chuàng)下平塘歷史上第一次有選手參加全國天文奧賽的紀錄,并且取得全省第二、第六的成績。
2018年,天文社選派5位學生代表,同來自海內(nèi)外的700多名優(yōu)秀青少年學生,參加在貴陽舉辦的國際大數(shù)據(jù)產(chǎn)業(yè)博覽會。在面向全國中小學生的一個論壇上,劉章韜作為平塘縣學生代表,與來自貴陽和美國的兩位中學生,分別做了天文學、生命科學、人工智能方面的主題演講。
2019年,天文社成員王五四再次代表平塘參加全國中學生天文知識競賽,一路進入復賽,最終獲得“小荷獎”。當時,是北京天文館館長朱進給他頒的獎。
在朱進看來,“天眼”給平塘的天文科普教育帶來了歷史性的機遇。“天眼”落成不久后,他就在一次會議中向貴州省有關領導提議,應該在平塘開設天文課。
2017年8月,平塘縣選了20多個中小學校作為試點,邀請北京天文館、天津科技館的4位老師,對教師進行一周的教學培訓。9月份,這些學校便開起了天文課。經(jīng)過幾年推進,截至2020年秋季,平塘縣已實現(xiàn)中小學、幼兒園天文科普教學全覆蓋。
“現(xiàn)在不少學生把時間都花在校內(nèi)的幾門課上,只關注跟前的、身邊的東西,這些是遠遠不夠的。天文關心的是更遠的東西,可以讓孩子對未知保持好奇。這些對人類的發(fā)展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p>
作為數(shù)十年來致力于推廣天文教育的專家,朱進始終認為,學過天文和沒學過天文的人,整體上可能會有一些區(qū)別。如果一個地方有很多人學過天文,則會和別的地方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面貌。
這種不一樣,平塘已然發(fā)生。
“天眼”將天文帶入平塘青少年的生命里,悄悄改變了他們的人生軌跡——
2019年,劉章韜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中山大學,就讀物理與天文學院。鄧國滔也考入南京航空航天大學航空航天類專業(yè)。據(jù)平塘縣教育局提供的數(shù)據(jù)顯示,2016年至2019年,平塘共有5名學生考取天文學類專業(yè),493名學生考取生態(tài)、地質、環(huán)境、能源類專業(yè),他們中大部分是少數(shù)民族學生。
“我想,‘天眼’對于少數(shù)民族孩子的影響,就是在我們心中種下一顆關于科學、關于夢想的種子。這顆種子靜靜地在我們心中發(fā)芽,默默地影響我們,并將伴隨我們的一生。”劉章韜說。
如今,劉章韜最崇拜的人是天文學家南仁東先生。南仁東放棄國外高薪,回到祖國工作,將人生最后20年全部投身到“天眼”的建設,克服一個又一個苦難,嘔心瀝血,最終建成了領先世界的國之重器。更令劉章韜感動的是,身為一位大科學家,南仁東還始終關心著最貧苦的人們,自己出錢資助了好幾名大山深處求學的孩子。
從山里走出來的劉章韜也想成為那樣的人。他深知現(xiàn)在的自己和目標還有很大差距,但他一直在不斷努力提高自己,想盡一切辦法,找到身邊優(yōu)秀的人,向他們學習。
“對于未來的規(guī)劃,我打算竭盡全力地學習,將來從事天文研究。現(xiàn)在的目標是爭取讀研,之后出國讀博,學習國外先進的天文知識,再回國為祖國的天文事業(yè)貢獻力量?!?/p>
在劉章韜、鄧國滔以及更多平塘少數(shù)民族孩子的心里,那顆叫做“星空”的種子,早已長出挺拔的枝干,準備迎接凌云的未來。
種下一顆夢想的種子(記者手記)
在平塘的幾天,我一直在尋找“中國天眼”給這座縣城帶來了哪些影響。
一個曾經(jīng)的國家級貧困縣,一躍成為全國乃至全世界知名的“天文之城”,駛入發(fā)展的快車道,一定有些什么在急劇地發(fā)生變化。
路變得更寬了,樓起得更高了,發(fā)展的機會更多了,這些都是肉眼可見的。還有不可見卻更為深遠的,是人們看世界的眼光不一樣了。
平塘位于山高林密的黔南地區(qū),有近60%的少數(shù)民族,以布依族和苗族居多。這里的很多老百姓一輩子沒走出過大山,突然之間身邊多了一個可以和宇宙對話的“中國天眼”,天地一下就被打開,浩瀚的世界撲面而來。
好奇心和探索欲是人類前進的永動機,它們不分民族、性別,但是卻存在年齡階段的差異。科學證明,兒童階段是最具有好奇心和探索欲的,隨著年齡增長,好奇心和探索欲也逐漸減退,而天文恰恰是最需要好奇心,也最培養(yǎng)探索欲的。
平塘的孩子是幸運的。“天眼”將天文帶入他們的生命里,讓他們懂得仰望星空,有熱情去探索未知,走出一條前人沒有走過的路。我深信,將來的某一天,他們中間將走出天文學家、航空航天專家,還將涌現(xiàn)出一批天文老師、天文科普工作者。他們中間會有漢族,有布依族,有苗族,有毛南族……不同民族的人因為共同的追求走到一起,而平塘也將因此成為一個天文人才之城、天文科普之城,為國家的天文事業(yè)貢獻更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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