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塑江南文化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徐天
發(fā)于2021.11.1總第1018期《中國新聞周刊》
天色已晚,滄浪亭外的水間,一只木船悠悠行著。白袍書生立在船首,踏月而來。上岸后,他念著昆白,領觀眾進入滄浪亭,也進入了沈復與蕓娘的故事。昆曲《浮生六記》自2018年在蘇州最古老園林滄浪亭首演以來,這出以“昆曲+園林”作為概念打造的園林版浸入式昆曲,在年輕的戲迷中出圈了。
蘇州能夠打造這出實景昆曲,并不出人意料。這座有著2500多年建城史的城市,實在擁有太多的文化IP:包括園林、大運河在內的2項世界文化遺產和61處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包括昆曲、刺繡、緙絲在內的6項世界級和33項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在文化產業(yè)浪潮來臨的當下,這些IP如何能拓展內涵,創(chuàng)造其當代性,成為蘇州的核心競爭力,是擺在蘇州面前的重要課題。
根據今年初出臺的《“江南文化”品牌塑造三年行動計劃》,這座城市正在就江南文化的挖掘與研究、展示與呈現、轉化與發(fā)展、傳播與推廣上下功夫,努力使蘇州成為“江南文化”的核心敘述者、傳播者和引領者。“如果說‘蘇州制造’是我們的‘最硬內核’,那么‘江南文化’就是我們的‘最亮名片’?!睍r任江蘇省委常委、蘇州市委書記許昆林說,蘇州將全面打響“江南文化”品牌,重塑江南文化的核心地位。
鄉(xiāng)愁與江南夢
《浮生六記》會被推出,是因為項目出品方作了一個設想。如果外地游客到蘇州來,只能住一夜,他們最想體驗江南文化的哪一面?制作人蕭雁說,他們給出的答案是,世遺園林與非遺昆曲。
江南文化無疑是內涵豐富的,但從某種程度上說,已成為國人的一種“刻板印象”:是枕河而眠的人家,粉墻黛瓦的小巷;是里弄飄出的昆曲,大爺隨口哼唱的評彈;是初夏手工的三蝦面,深秋肥嫩的大閘蟹。
但長江學者、蘇州大學學術委員會主任王堯向《中國新聞周刊》指出,江南文化至今都還沒有形成清晰的界定。在蘇州之外,上海、江蘇南京、浙江杭州都在從本土立場出發(fā),闡釋江南文化,希望掌握核心話語權。
復旦大學特聘教授、上海社會科學院研究員熊月之解釋說,這四個城市是江南地區(qū)歷史上先后存在過的四個文化中心,南京與杭州因政治地位提升而成為文化中心,而蘇州與上海則主要因經濟地位提升而成為文化中心。
但王堯認為,南京、杭州歷史上都曾作為國都,受政治影響較大,其江南文化不夠純粹極致;上海則是在上世紀初崛起,因其國際化的特征,文化已異變?yōu)楹E晌幕?。唯有蘇州,始終保留著從古流傳至今的文脈。
事實上,蘇州的江南文化也是逐漸建構起來的。在蘇州博物館9月29日剛建成開放的西館一層,策展人李軍與同事在常設展“純粹江南”中,給出了自己對這一建構過程的理解。
在西晉末衣冠南渡之前,吳地尚武。留存于世的春秋名劍,多數都出產自吳越之地?!稘h書》記載,“吳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劍,輕死易發(fā)?!彪S著權力中心南移、士族南遷,吳越之地成為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吳風也逐漸向崇文尚禮轉變。熊月之說,六朝時,江南風氣已與西漢大不一樣,儒生往往寬衣博帶,尚文尚雅,甚至熏衣剃面,傅粉施朱。
蘇州的文脈在唐宋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唐代詩人韋應物、白居易、劉禹錫先后擔任過蘇州刺史,劉禹錫曾說,“蘇州刺史例能詩”。宋代政治家、文學家范仲淹也曾主政蘇州,并創(chuàng)立府學。這是國內第一所州府辦學校,從此,學子往來不絕,助推蘇州在明清時期走上“江南文化”的巔峰。
包括唐寅、文徵明在內的吳門四家風靡一時,馮夢龍編著的《三言》成為中國古典短篇白話小說的巔峰之作。發(fā)源于蘇州昆山的昆曲,在明朝創(chuàng)新了水磨調,成為戲曲主流劇種。蘇作的工藝種類在康熙雍正年間有50多種,專業(yè)而精細。故宮的180余萬件藏品中,涉及蘇工蘇作的藏品有10大類、約31.7萬件。蘇州是除了北京之外,與故宮聯系最為緊密的城市。
明清時期,以蘇州為核心城市的“江南文化”進入了全面繁榮時期。孔飛力在《叫魂》一書中分析,清朝的統治者頭痛于如何才能建立起對于江南倨傲不遜的上層學界的政治控制,后者所孜孜以求的并不僅僅是在科舉考試中占有一席之地或獲得高官厚祿,如果有什么人能讓一個滿族人感到自己像粗魯的外鄉(xiāng)人,那就是江南文人。
王堯說,中國人對傳統文化的鄉(xiāng)愁實際上是江南夢,是人文與山水并存的詩與遠方。而蘇州,恰恰是這一審美趣味的集大成者。
守正而創(chuàng)新
2011年,既拿到了金融工作的offer,又收到了英國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即將大四畢業(yè)的男生張雪卻做了一個讓周圍人驚詫的決定。他回到了老家蘇州,繼承母親的刺繡手藝。
母親薛金娣是蘇繡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代表性傳承人,她也是蘇州上一輩手工藝人中最傳統的那一類。出身在蘇繡的重要發(fā)源地鎮(zhèn)湖,自小在紡機邊長大,后來進了國營刺繡廠工作,隨著國營改制,薛金娣帶著一批繡娘在自家手工作坊里接單出活。作品銷往俄羅斯、美國,通常來說,繡得越滿、針法表現得越繁復,越受客戶歡迎,比如滿幅的牡丹。
逐漸出師的張雪,很快發(fā)現自己與母親的分歧。受古詩詞、山水畫的影響,80后的張雪喜歡極簡、留白的風格。母親有些不解,刺繡應反映手上功夫,留白過多能讓人接受嗎?
事實上,這是江南文化傳承至當代正在面對的核心議題,包括昆曲、刺繡在內的非遺,從某種程度上說代表了江南文化的最高審美,這份審美可以因為時代發(fā)展而改變嗎?需要迎合當代市場的需求嗎?
昆山當代昆劇院黨支部書記瞿琪霞也發(fā)現了同樣的問題。作為中國的第八個昆劇院,成立之初就起名為“當代昆劇院”,意為立足傳統、面向當代。但精致典雅的昆曲與當代人接軌,也遇到了難題。
一方面是文詞,昆曲的文詞遵循嚴格的詞牌格律,在語言環(huán)境已發(fā)生變化的當下,觀眾存在看不懂、聽不懂的問題。甚至有的年輕觀眾說,看英文字幕比看原字幕更容易理解。另一方面是昆曲引以為傲的水磨調,水磨調婉轉悠長,如石磨碾米,慢吞吞的,一經推出,立刻受到明朝戲迷的熱捧。但在快節(jié)奏的當下,觀眾留給一部電影的時間只有兩個小時,慢節(jié)奏的昆曲如何能留住觀眾,既在限定的總時長內保留水磨調,又能將劇情講得精彩合理?
蘇州市文化廣電和旅游局非遺工美處處長李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因非遺的概念出現得較晚,學科建設滯后,許多理論是沒有定論的,仍在摸索階段。有專家認為,非遺應是一成不變的,師父傳下來是什么樣,徒弟就應該完完整整地接受并傳下去。當然,還有更多的人認為,非遺從古傳承至今,早已不是誕生之初的樣子,經歷過發(fā)展變化。從當代再往下傳承,也應該允許其在不違背內核的前提之下有改進,更符合當代人的審美需求。
在蘇州,傳承并創(chuàng)新是更為主流的做法,當然,創(chuàng)新必須審慎。昆山當代昆劇院成立六年以來,傳承了40出經典昆曲折子戲,在此基礎上,又編創(chuàng)了5部新戲。在當代題材的新戲中,他們嘗試結合當代的語言創(chuàng)作念白。觀眾反饋,這次即使不看字幕,也能聽得懂了。昆山市文體廣電和旅游局副局長馮惠清說,他們希望在劇院里能留住年輕人,將昆曲的審美“從娃娃抓起”,若干年后,這批人會成為昆曲的忠實擁躉,對昆曲的傳承大有裨益。
張雪的創(chuàng)新也得到了認可,他堅持做極簡風刺繡,固定了個人風格,引起了專家和市場的關注。他的一幅作品,只繡了一個案幾、一個香爐、一炷香,香煙裊裊,四散出一個“佛”字。第八屆江蘇省藝博銀針杯刺繡作品大賽將金獎頒給了這幅作品,認為其空靈、洞達、清雅、雋秀,意境在留白之中體現。后來,網易游戲、電影《大偵探皮卡丘》、騰訊QQ秀等都紛紛找來,希望與這位風格獨特的刺繡傳承人進行跨界合作。
在李紅看來,所有的創(chuàng)新都將面向市場,市場會用腳投票,給出答案。而在答案足夠明確之前,瞿琪霞說,大家都在小心論證,一邊思考、一邊實踐。這份審慎,在著名的世界文化遺產拙政園面向市場的嘗試中表現得更為明顯。
2020年11月,拙政園開放了72畝總面積中的12畝,用光影技術打造了夜游項目“拙政問雅”。這是與白日游覽截然不同的體驗,更像園林里的奇妙夜。廳堂里懸掛的山水畫活了過來,水從山間淙淙流下;路邊的矮坡上,三只鹿在閑庭信步;聽雨軒外的芭蕉葉隨風搖曳,互動耳機里傳來風聲、雨聲、雷聲,那一瞬間,游客似乎擁有了拙政園,悠悠然地芭蕉聽雨。
“拙政問雅”雖驚艷亮相,但蘇州園林博物館館長薛志堅透露,拙政園為夜游項目做了長達一年的論證。園林是脆弱的生命體,全年無休之下,每天再增加幾個小時夜游,園林的自我修復能力是否足夠?拙政園決定,在去年5月,先將閉園時間延遲一個半小時,觀察效果。5個月后,在充分的評估之后,“拙政問雅”的夜游項目才正式開放。為了不破壞亭臺建筑、古樹名木,夜游中所有的光影設備都是可拆卸的。5點半閉園后,工人們緊急搭建設備,夜游結束后,再全部拆下、收入庫房,仿佛從沒有出現過。
立江南,觀世界
上海的國際會展中心是一個總建筑面積超150萬平方米的巨大“四葉草”,這其中,有1200平方米屬于蘇州。今年5月,蘇作館在上海開館,蘇繡、緙絲、核雕、明清家具等12個蘇作門類作品在館內展示。
蘇州要全面打響江南文化品牌,走出去是必不可少的一步。蘇州文旅集團文化發(fā)展有限公司總經理閭平貴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蘇作館的定位十分明確,是面向國際國內集中展銷蘇工蘇作的精品旗艦店。
這也因此出現了蘇州重塑“江南文化”必須面對的另一個核心議題,在蘇州的對外講述中,在小橋流水、粉墻黛瓦、昆曲園林、蘇工蘇作的精致典雅之外,“江南文化”的內涵還可以被進一步充實嗎?發(fā)展至今,“江南文化”是否有其當代性表現?
與破2萬億的GDP相比,過去,蘇州的文化產業(yè)發(fā)展略有短板。蘇州市文廣旅局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蘇州文化產業(yè)呈現“大而不強”的特征。比如,文化產業(yè)增加值較高,但占GDP比重不高;文化制造業(yè)貢獻率高,但文化服務業(yè)占比較低;文化產業(yè)單位數量較多,但具有全國影響力的企業(yè)、品牌不多;文化產業(yè)從業(yè)人員較多,但高層次文化人才不多。
為此,蘇州正在多方面發(fā)力,補足短板?!笆奈濉睍r期,在財政資金偏緊的情況下,全市各級財政計劃安排的文化產業(yè)專項扶持資金規(guī)模將比“十三五”時期實現翻番,從每年1.5億元增加到3億元。
一方面,蘇州正在探索如何活化利用好江南文化基因,賦予產品更多江南文化內涵,努力把文化資源優(yōu)勢轉化為產業(yè)發(fā)展優(yōu)勢;另一方面,蘇州也在找尋江南文化當代性的落點和抓手。蘇州新時代集團黨組書記、董事長陳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疫情之前,蘇州一年接待游客1.3億人次,大家來到蘇州,除了去老城區(qū)、園林,欣賞昆曲、評彈,還能做些什么?這是蘇州亟須解決的問題。
也有人表達困惑,如果“江南文化”變得當代了,它會產生異變嗎,還是純粹江南嗎?王堯說,從蘇州的歷史看,“江南文化”有驚人的生命力,不必擔心它會被過多地侵蝕和改變?!敖衔幕瘧撟孕?,要大力擁抱其他文化。當一座城市足夠現代化,甚至國際化的時候,它會以一種文化為主導,有多種文化交融。”
更何況,在他看來,與許多其他城市及城市文化不同,蘇州的“江南文化”已與世俗生活緊密融合。它是籠罩在每個平凡日夜里的詩意,流轉在舞臺、書畫、蘇作和文學之中,彌漫于童子、青年、壯年和老者之間。每一位游客來到蘇州,都能從街頭巷尾找到老蘇州的味道,也能看懂蘇州想要傾訴的新故事。
《中國新聞周刊》2021年第4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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