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鳳姐和賈母打牌,總是故意輸給她。賈母很開心,說,不在于贏錢,只是圖個小彩頭。賈母眼里這個小彩頭是多少呢?每次大概一吊錢多一點。書里說鳳姐的盒子里有一吊錢,平兒怕不夠,又送了一吊來。鳳姐對薛姨媽笑說,賈母的那個錢盒子就這么著不知道贏了自己多少錢去。
一吊錢是晴雯的月錢,購買力接近而小于一兩銀子。說起來是不太多,可是你知道鳳姐的月例銀子也就是每月的合法收入是多少嗎?她有次開玩笑跟李紈說:“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銀子?!贝笾驴梢酝扑愠?,她的月錢也不過是三兩多,只夠陪賈母打兩三次牌。書里沒說她另有津貼,參照李紈的收入構(gòu)成,她們應(yīng)該還有點“年例”,相當(dāng)于年終獎,也不是特別多,鳳姐就更少了。
賈府里實行高度供給制,衣食住行都是官中的,月錢是每個人的零花錢。他們沒法出去逛街,除了偶爾在外面買個脂粉,大部分時候,月錢都是用來打個賞或是到廚房里添個菜什么的,有個三五兩足夠了。像李紈這樣,月入十兩銀子,還另有兒子賈蘭的十兩,一共二十兩,光靠合法收入,就能攢下一大筆。
但鳳姐不一樣。她當(dāng)家理事,上上下下都要敷衍,如果她也像李紈那樣,把緊手里那點錢,在偌大個榮國府,怕是玩不轉(zhuǎn)。只看作為親戚的薛寶釵,她的好人緣就與她出手大方不無關(guān)系,從黛玉到湘云再到邢岫煙乃至趙姨娘,她都有財物贈送。倒不是說除了趙姨娘之外的這些人都見錢眼開,但真的,適當(dāng)?shù)臅r候,金錢最能表達(dá)自己的心意。
小說里,時不時會提到鳳姐的這類開支。
第三十五回,寶玉想吃蓮葉羹,鳳姐叫人拿了幾只雞,要做出十碗來。說是這東西家常不大吃,干脆多做些,老太太、姑媽、太太大家都有份兒。賈母笑話她說:“猴兒,把你乖的!拿著官中的錢你做人。”鳳姐忙笑道:“這不相干。這個小東道我還孝敬得起?!被仡^便吩咐婦人:“說給廚房的,只管好生添補著做了,在我的賬上來領(lǐng)銀子?!?/p>
第五十回,尼姑來找賈母要年例香火錢,被鳳姐遇上了,就拿了錢把她們打發(fā)走了。這種香火錢是賈母的私人開支,鳳姐應(yīng)當(dāng)沒有權(quán)力放到公家賬上,自掏腰包的可能性比較大。
襲人回家探母,鳳姐送她大毛衣服,雖然笑說年下做衣服時要襲人再還她,但誰都知道這是句玩笑話。邢岫煙衣著寒磣,平兒就自作主張拿了鳳姐的衣服送她,鳳姐倒大感欣慰,說:“所以我的心,也就她還知道幾分罷了?!?/p>
榮國府的人,對鳳姐的大方倒也安之若素。尤其是賈母,每次都很坦然地享受鳳姐的孝敬,甚至還像“蓮葉羹”那節(jié),時不時地敲打她一下,讓她拿出更多的“小彩頭”。是賈母對鳳姐不夠體諒嗎?當(dāng)然不是,《紅樓夢》里,最疼愛鳳姐的就是賈母。那些玩笑,那些敲打,不過說明,聰明如賈母,既知道鳳姐另有灰色收入,也默許了鳳姐的灰色收入。
在《紅樓夢》里,鳳姐的這種收入主要體現(xiàn)為三種。
一種比較機動,主要是她幫別人辦事時撈取的好處費。第十五回,她為秦可卿送殯到鐵檻寺,寺里的老尼姑游說她幫金家員外的女兒退婚,鳳姐便以賈璉的名義給長安節(jié)度使云老爺寫了封信,事成之后,鳳姐輕松賺了三千兩好處費。
她借尤二姐之事,跟賈蓉母子敲詐的那三百兩銀子,也屬于這一類。當(dāng)然,她一半是為了泄憤,誰讓賈蓉把尤二姐說給賈璉了呢,捎帶著創(chuàng)個收,多少也彌補了受傷的感情。
第二種則是常態(tài),是她因理家掌權(quán)而得以收受的各種賄賂。比如賈蕓想在她這兒求個職,就買了大包的冰片香料送給她;寶玉屋里大丫鬟職位出現(xiàn)空缺,有女兒的那幾家也會呈上各種好處。對此,鳳姐的態(tài)度是照單全收,多多益善。
至于第三種,就更為固定,是她挪用公款放高利貸的利息。小說中不止一次提到鳳姐拖欠家人的月例銀子,讓心腹下屬放出去收取利息。趙姨娘為此曾到王夫人跟前抱怨,襲人也親自跟平兒打聽月例銀子什么時候發(fā)下來。
總之,盡管鳳姐薪水極低,她的灰色收入遠(yuǎn)遠(yuǎn)大于合法收入,從賈母那么心安理得接受鳳姐的各種“小彩頭”看,她對此應(yīng)該是心知肚明的,同時也不以為有什么問題。也許,在賈母眼中,這是比較好的解決問題的辦法。
鳳姐的收入與她的付出不成正比。鳳姐與李紈,同是賈家媳婦,李紈的合法收入遠(yuǎn)高于鳳姐,工作卻只是帶小姑子們玩玩而已。鳳姐每天清晨即起,深更半夜不得安生,操無數(shù)的心,擔(dān)無數(shù)的責(zé)任,落抱怨,受閑氣,活多錢少壓力大,再沒有點灰色收入,換你,你干嗎?
賈母沒法提高鳳姐的薪水。賈府按資排輩,收入也與其掛鉤。王夫人她們只有二十兩月例,如果大幅度提高鳳姐的收入,就算王夫人邢夫人不說話,下面的人也不服,歷來就沒有這個規(guī)矩。若賈母強勢決策,會讓鳳姐成為眾矢之的,日子更加難過。
如果不提高呢?如前所說,這個家鳳姐就很難當(dāng)下去。就算鳳姐能夠用海瑞似的清廉鎮(zhèn)住一家老小,可是,作為道德操守一般的普通人,她干嗎要去當(dāng)那個錢少活多還得罪人的海瑞呢?
鳳姐每天打了雞血一般地去沖鋒陷陣,一半是她打小能干要強,一半是靠權(quán)力的各種迷人之處支撐著。也許她曾有過探春式的治家理想,但是在榮國府的收入制度下,在可以想見的各種詆毀陷害的圍攻中,這情懷必然不能長久。何況,她打小被父親寵溺,本就極度自我,她的能力與貪欲在這個合適的土壤里一道茂盛生長,彼此勾連,密不可分。
所以,在賈母和鳳姐那些玩笑背后,一定有著無須言說的共識。賈母也是一路當(dāng)家理事過來的,對里面的彎彎繞,一定很清楚,她既然指望鳳姐挑大梁,就不想追問得太仔細(xì)。鳳姐的灰色收入,就是在賈母的無條件支持下,變得合法了。
無奈,在賈母那里合法的,在事實上卻未必。王夫人就曾問過鳳姐,趙姨娘的月例為什么還沒有發(fā)放?問到了鳳姐心虛處,出了門她就罵罵咧咧的,發(fā)狠以后更要干幾件“刻毒”的事。聲調(diào)雖高,卻是色厲內(nèi)荏,她也知道此事一旦查出,不是好交代的。王夫人還是她姑媽,心有疑惑,也只是問一句而已,要是落到與她有嫌隙的婆婆邢夫人手里,必然是大大的一篇文章。只要賈母去世,有太多人,有著可以扳倒鳳姐的愿望與能力。
古代貪官,如鳳姐者多矣,和珅的種種劣跡乾隆未必不知道,但在他眼里是合法的,因為他就是法。等他死了,換了嘉慶上臺,自然就不合法了。賈母與乾隆等人相似之處在于,他們曾用個人聲威,代替制度,把管理模糊化、人情化。但最終他們對于寵臣的護(hù)佑,不能成為避難所,而是終身的定時炸彈。
關(guān)于鳳姐的結(jié)局,書中沒有細(xì)說,但看看歷史上這一類人的結(jié)局,也都大致可推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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