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乘坐穿越大興安嶺的火車,抵達(dá)伊圖里河,然后轉(zhuǎn)乘汽車,來到根河。此行的目的地是位于根河市西郊的“中國最后的狩獵部落”——敖魯古雅。
天空深藍(lán),白云垂懸,寂靜無風(fēng)的五月,像敖魯古雅鄉(xiāng)里的沉默。
攝影:地球旅客@孤城
2003年8月15日,原本居住在滿歸一帶的敖魯古雅鄂溫克人,再一次通過生態(tài)移民搬遷到了這里,而這已經(jīng)是他們第三次被搬遷了。
聯(lián)排的木刻楞房屋、來自芬蘭的建筑藝術(shù)以及近十五年的生活,這里本應(yīng)透露出一片生機與愜意,但許多房子只是空蕩蕩地矗立在太陽下,偶爾有人從屋檐下探出頭來,又在依稀的草木后拔腿隱去。
攝影:地球旅客@孤城
攝影:地球旅客@孤城
敖魯古雅鄂溫克人雖然幾度搬遷,他們的聚居點的名字始終都叫敖魯古雅鄉(xiāng),簡稱“敖鄉(xiāng)”。位于根河郊區(qū)的敖鄉(xiāng)已被開發(fā)成景區(qū),那些不肯搬進(jìn)來的獵民所空置出來的房屋也被旅游公司承包下來開起了家庭旅館。
景區(qū)里一位照看旅館的大姐無意間說了一句讓我們目瞪口呆的話:“有一家公司想要把鄂溫克人也承包下來搞旅游”。
我們想要尋訪一位老人和一位叫維加的獵民。
但或許是對外來到訪者的警惕與戒備,或者是一種因為某些回憶而生出的短暫的“恨意”,當(dāng)?shù)厝瞬粌H避而不見,對我們的小心提問也是三緘其口。
第一次探訪,我們無功而返。
這座敖魯古雅鄉(xiāng)宛如一只迷失的馴鹿,走在山谷里回頭張望,而大興安嶺的落葉太厚,遮蓋了回家的路。
事實上,我們并不是完全不能理解這里發(fā)生的一切。
攝影:地球旅客@孤城
在鄂溫克的傳說里,曾經(jīng)鄂倫春、鄂溫克與赫哲族擁有著相同的祖先。
很早之前他們大多生活在貝加爾湖東側(cè)沿岸以及烏蘇里江、石勒喀河周邊的原始森林。
當(dāng)族群逐漸遷徙,從黑龍江北岸遷至南岸后,不愿離開興安嶺的族群,成為了鄂倫春人。
從山林走向平原的族群,成為了鄂溫克人,在呼倫貝爾鄂溫克自治旗、陳巴爾虎旗生活以牧業(yè)為主。
而赫哲族則順江而下,抵達(dá)了長白山北側(cè)一帶。
三百多年前,鄂溫克族最遙遠(yuǎn)而神秘的一個支系,從貝加爾湖、北室韋等地遷至額爾古納河流域,留在了根河最北的敖魯古雅河畔。
和鄂倫春不同的是,他們與馴鹿有著密不可分的粘性關(guān)系,因此又被稱為“使鹿鄂溫克人”。
在解放前,敖魯古雅鄂溫克族基本仍處于原始公社末期氏族公社的階段,長年生活在深山密林。
他們以“烏力楞”為單元,多個擁有父系血緣的小家庭組合在一起,游獵于興安嶺的原始森林中,住在簡易的“撮羅子”里。
攝影:地球旅客@孤城
▲景區(qū)里復(fù)原的撮羅子。撮羅子意為用木桿搭起的尖頂屋,與蒙古包的渾圓截然不同,撮羅子高且近乎陡直。因為鄂溫克人居住在有著中國冷極稱號的大興安嶺最北端,在嚴(yán)酷的冬季里,山林里的積雪可厚達(dá)一米,高直的撮羅子可以避免被積雪壓倒。撮羅子的頂端并不密封,在撮羅子里生火時,煙氣可以順利從頂部排出。攝影:地球旅客@孤城
遵循傳統(tǒng)狩獵生活的鄂溫克人,曾經(jīng)幾乎人人佩戴獵槍,他們也被稱為鄂溫克獵民。
他們是中國唯一自然牧養(yǎng)馴鹿的群體。
馴鹿,在鄂溫克語里叫做“鄂倫”,性情溫順且耐寒,喜歡食用森林里的苔蘚、石蕊等。
攝影:地球旅客@孤城
無論雌雄,馴鹿都會長出巨大的角。近距離觀看,粗壯挺拔且?guī)в蟹植娴穆菇欠路痖L在馴鹿頭上的大樹。而馴鹿龐大的身軀和沉靜的性情,又讓它們充滿神性,不由得讓人對這森林里的精靈肅然起敬。
攝影:地球旅客@孤城
鄂溫克人與馴鹿之間,有一種默契約定。
他們平時任由馴鹿在山中游逛覓食,馴鹿幾乎處于野生狀態(tài)。
但無論馴鹿走了多遠(yuǎn),人們都會在需要的時候追尋著馴鹿的足跡,漫山遍野地找回鹿群。
找鹿的時候,每個人都會出動,帶上列巴(一種面包)與獵槍,即使走上幾天幾夜不找回馴鹿絕不罷休。
獵槍的意義如此深刻。
在使鹿鄂溫克的世界里,他們使用獵槍捕獵罕達(dá)犴、傻孢子、野雞、野豬、灰鼠等作為食物以及制作衣物,也使用獵槍驅(qū)趕熊瞎子以保護(hù)馴鹿、保護(hù)自己。
鄂溫克人找到鹿群以后會為它們驅(qū)蟲、治病、喂鹽、擠鹿奶、喂養(yǎng)小馴鹿等。
甚至秋季馴鹿發(fā)情,為了避免馴鹿間發(fā)生殘酷斗爭,人們會暗中把馴鹿分隊,讓大家都有對象,從而避免傷亡。
就這樣,遵循著自然規(guī)律加以適當(dāng)?shù)娜斯じ深A(yù),從而馴養(yǎng)出更強壯的馴鹿群體。
鄂溫克族有著萬物有靈的薩滿信仰。
這份信仰遠(yuǎn)古而寧靜,祖輩生活在山林里的鄂溫克人,當(dāng)他們還是興安嶺的主人的時候,他們也是這里最虔誠的守護(hù)者。
有鄂溫克人的山嶺,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火災(zāi)。
在鄂溫克獵民的槍口下,大興安嶺的野生動物也從來沒有一樣絕跡。
無論出走多么遙遠(yuǎn)的馴鹿,在鄂溫克人的召喚下,總能平安歸來。
由于鄂溫克人出生在大興安嶺,一生的生活便是打獵與放鹿,幾度被生態(tài)移民后,鄂溫克的獵人們,也終于失去了獨屬于游獵文化里最重要的東西——獵槍。
獵槍被收走后,無所事事的酗酒之風(fēng)開始整個族群中蔓延,并有多人直接因酗酒而死亡。
這種情況并不是鄂溫克人的特例:
在非洲南部地區(qū)生活著一個原始的狩獵采集民族——布須曼人。
他們主要在沙漠邊緣的草原森林上生活,由于同現(xiàn)代文明長期隔絕,生活條件艱難。出于多方面的考慮,當(dāng)?shù)卣畬⒉柬毬松鷳B(tài)移民,安置在鄉(xiāng)村與原始草原的過渡地帶,并嘗試教布須曼人種植玉米。
面對“更好的”生活方式,布須曼人卻開始酗酒,許多人只能依靠酒精的麻痹度日。最終,一批布須曼人還是放棄了耕種,回到了原始沙漠之中。
當(dāng)我們在幾年前了解到敖魯古雅鄂溫克民族的生存現(xiàn)狀以后,曾長久地思考過這樣一個問題:
回首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歷程,從洞穴到山林,從深山到草原,從草原到農(nóng)田,每一步的嘗試和啟程,都是朝著現(xiàn)代文明邁進(jìn)的腳步。而文明的進(jìn)化與更替,是否必然存在抗衡與犧牲?是否只要迎來另一個嶄新的開始,就一定是鼓舞人心的正確?
當(dāng)我們與鄂溫克獵民迎面相遇,我們才明白,是因為我們總是把告別想象得過于簡單,才以為這個世界上沒有真正魂牽夢縈的東西。
第二次探訪是在酒店辦理入住的時候,我們再一次試著打聽有關(guān)馴鹿的消息。
這一次,我們談起了一個名字:瑪利亞·索。
瑪利亞·索是使鹿鄂溫克部落最年長的女酋長,如今已近百歲高齡,可能也會是中國最后的女酋長。
這個名字即使對根河市的很多人而言也是陌生的,但幸運的是,在交談中一位大哥卻想起他認(rèn)識這位老人的兒子的朋友,在他的幫助下,我們再度回到了敖鄉(xiāng),并拜訪了瑪利亞·索的兒子何協(xié)的家。
瑪麗亞·索出生在阿龍山的原始森林里,一生與馴鹿相伴,她帶領(lǐng)敖魯古雅鄂溫克部落走過大半生的歲月,在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里,依然堅守著最后的民族傳承。
瑪利亞·索老酋長并沒有在家里,她已經(jīng)在女兒的陪伴下去200多公里外的阿龍山上照顧她牽掛的馴鹿了。
我們在老相集里翻到了瑪利亞·索老人的照片,那是一張內(nèi)心從未有過動搖的容顏,哪怕是孤獨的,但也只有森林是永遠(yuǎn)的溫柔鄉(xiāng)。
▲瑪麗亞·索老人,經(jīng)主人同意,翻拍于影集中的老照片。
她曾經(jīng)這樣說:
一想到鄂溫克人沒有獵槍,沒有放馴鹿的地方,我就想哭,做夢都在哭!——選自顧桃《瑪麗亞·索的自述》
其實同樣的,離開山林、放下獵槍的鄂溫克人意識到,他們內(nèi)在的、獨有的狩獵文化,崩塌了。
每一位族人都感受到了這種變化。這種正在吞噬他們的民族核心精神的改變,讓每個人都充滿焦灼與不安。
從03年開始,這里的人們放縱飲酒就已經(jīng)有了自暴自棄的跡象,在零下四五十度的低溫里,喝醉的人會倒地睡在“新家”的廣場上。哪怕他清楚知道自己這一覺下去就有凍死的可能,但索性不在乎……
其實這并不是一個仄仄乏力的民族,相反,這里的每個人幾乎都自帶藝術(shù)家的天賦。
何協(xié)老師會吹口琴。
之前提到的維加,是一個頗有名氣的詩人。
▲在維加書房的墻壁上還粘貼著很多新寫的詩。其中有這樣一句:篝火仍然在飛轉(zhuǎn),樺皮船飄向了博物館,那里有敖魯古雅河沉寂的濤聲。
在獵民點還有許多由獸皮、樹干、鹿角制作的衣物、雕刻、生活用品等等,取自天然,精于手工……
但在現(xiàn)今無可奈何的氣氛里,游獵文化里那種粗獷的天性又給他們帶去滿身傷痕,何協(xié)老師身上就有因酗酒引發(fā)的多處新舊不一的刀傷。
我們試著打聽的詩人維加,也曾在酒后嘗試剖腹自殺,他的身體狀況也因此一落千丈……
雖然敖鄉(xiāng)有屬于維加的家,但是他們一家都沒有住在這里,維加的姐姐柳霞依舊在獵民點生活,依舊終日借酒消愁……
03年前后的官方數(shù)據(jù)表明使鹿鄂溫克部落共有243人,而我們目前察覺到的人數(shù),可能還要少很多。
另一方面,正在消失的不只是鄂溫克民族的傳承,還有與之緊密相連的馴鹿的命運。
馴鹿是無法適應(yīng)圈養(yǎng)的。
若這些在茫茫興安嶺游走的鹿群失去了鄂溫克人的保護(hù),它們將很難獲取必需的食鹽、生病的馴鹿也不可能再得到藥草的醫(yī)治,這些對人類沒有戒心的生靈也很難躲過盜獵者的子彈和陷阱,等待它們的也只能是迷惘又疑惑地消亡。
無法邁步也無法回頭的處境,這或許是任憑世間珍寶都難以撫平和彌補的失落。
在紀(jì)錄片《犴達(dá)罕》的末尾,是維加站在鏡頭前的獨白:
如果有更文明世界的警察向我開槍那就開槍吧
席慕蓉寫過這樣一首詩:
從這天起,草木怎么都會循序生長而侯鳥都能飛回故鄉(xiāng)一定有些什么是我所無能無力的。
也許文化的轉(zhuǎn)變,還需要一代人的隱忍與努力,而我們只能滿懷祝福,期望使鹿鄂溫克部族能早日找到信仰的平衡支點,走出改變帶來的不安與陰霾。因為這個部族里許多燦爛文化,還需要他們用生生不息的活力去傳承和演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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