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末,北京師范大學天文系講師林琳和北京大學天文系在讀博士張春風、中國科學院國家天文臺助理研究員王培等聯(lián)合研究團隊利用中國天眼FAST開展的一項“追光”研究,同時入選《自然》《科學》雜志年度十大科學發(fā)現(xiàn)。
對于很多人來說,我們也許會被浩瀚無垠的宇宙和滿天的星斗所吸引。但是,真正從事天文學研究,絕不是浪漫主義的看星星。如何愛上科學?如何從天文愛好者到天文研究者?如何從興趣到志向,則是一個跨越。
■ 天文學是人類最具野心的科學,其數(shù)據(jù)點的不足與理論的不確定,或許只是反映了人類技術(shù)能力的孱弱、人類文明歷史的局限、人類基礎(chǔ)物理知識的淺薄,但同時也反映了人類以渺小之軀挑戰(zhàn)宇宙奧秘的倔強。能為這絲倔強添上些許綿薄之力,每一個天文學研究者都應(yīng)為自己從事的偉大事業(yè)而感到自豪。
■ 在做天文學研究的過程中,每一次小小的突破,哪怕只是幾行代碼成功運行都會使我有說不出的興奮。物質(zhì)上清苦一點,可換來的是精神上的滿足,值得!或許這就是心底那些關(guān)于星空的問題在指引著我吧,也許這就是習總書記說的不忘初心吧。
■ 科學應(yīng)該是一群心中充滿熱情而不落世俗的人的游戲。不能說搞研究就是一生清貧,只是說沒有“賺大錢”的機會。但是,做研究可以獲得其他任何一件事都無法獲得的成就感和幸福感,試問:有什么事情能比發(fā)現(xiàn)一個宇宙中的奇特天體或現(xiàn)象、解釋宇宙的起源與發(fā)展、預測宇宙的未來更有成就感呢?當一個天文研究人員在思考問題的時候,身邊的一切可能都暫時顯得不那么重要了,這可能就是所謂的“精神財富”。
對星辰大海的向往,是需要我們對賴以生存的太陽系、銀河系和河外星系、整個神秘宇宙的熱情,需要以人類渺小之軀挑戰(zhàn)宇宙奧秘的倔強。
“追光”團隊,高光背后有著怎樣的成長經(jīng)歷?我們邀請“追光”研究者之一北京師范大學天文系講師林琳、北京師范大學天文系教授高鶴、北京師范大學天文系本科生藺是杰,談?wù)勊麄冊谔煳膶W研究的道路上,興趣是如何被激發(fā)?遇到怎樣的波瀾?支撐他們堅持下去的是什么?對青少年而言,又有怎樣的啟示?
1.“每次仰望星空的時候,它們都會冒出來在我的心頭抓兩下”
記者:興趣的緣起,是意外是被動接受還是自然而然?
林琳(北京師范大學天文系講師):我興趣比較廣泛,小時候最喜歡讀凡爾納的科幻作品,崇拜里面的博物學家,他們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我也想成為那樣的人。后來慢慢認識到在某一方向的深入研究比面面俱到更符合現(xiàn)代科學的發(fā)展要求,但是具體要投身哪一學科的研究并不確定,天文在眾多選項中并不突出。到高中讀了一本介紹恒星一生的科普書《千億個太陽》,深深被宇宙的奇妙所震撼,對天文學的向往有所增強。高考報志愿的時候,綜合其他因素,包括考場發(fā)揮、離家距離等便報了南京大學天文系。最終也很幸運地開啟了天文學研究之路。
高鶴(北京師范大學天文系教授):我出生在一個小城市,在上大學之前,根本不知道還有天文學這樣一門學科,更不知道天文學的具體研究內(nèi)容是什么。不過,出生在經(jīng)濟欠發(fā)達地區(qū)的好處是,城市化建設(shè)緩慢,燈光污染少,空氣污染更少。尤其是東北的冬天,很冷,但是夜晚的天很干凈,沒有云,我常常被滿天星斗所吸引,總感覺那一閃一閃的星星在說著些什么,也總會自然的思考這些星星都是怎么來的,宇宙是怎么來的,這些算是人最原初的好奇心吧。這些問題一直埋在那兒,每次仰望星空的時候,它們都會冒出來在我的心頭抓兩下。高考的時候,并不知道該學什么專業(yè),只知道要盡量考上名牌大學。就這樣,我陰差陽錯地進入北京師范大學天文系,開啟了自己11年天文學的學習。
藺是杰(北京師范大學天文系2018級本科生):我正式了解到天文這一學科還是在高二的時候。但更早之前,我就燃起了對科學的探索欲望。上小學時,父母給我訂閱很多專門寫給孩子的科普雜志,初中到高一,我接觸了各種各樣的科普書,比如有關(guān)量子力學的科普書《上帝擲骰子嗎?》,陸埮院士寫的講述中子星、伽馬射線暴和宇宙學的科普書《奇異的星星》,還有天文入門神書《天文學新概論》《天文愛好者》等雜志。
我的高中數(shù)學老師對我的影響很大,他推薦我們讀《費曼物理學講義》。在和老師單獨交流的時候,老師對我說他認為我是班里最可愛的學生之一。因為他觀察到我對數(shù)學、物理和天文這些基礎(chǔ)學科的喜愛,在他心里,這種對自然科學的向往是“可愛”的。對于一名剛剛開始認識到自然科學美麗的孩子,我也大受鼓舞,更堅定了自己對數(shù)學、物理和天文的追求。
一次班會,老師講到了赤子之心,現(xiàn)行的翻譯是人心地純潔善良。但老師說,赤子之心也可以理解為當你熱愛某件事物到極致的時候,你就像孩子一樣,對這個事物充滿了好奇與向往,甚至可以忽略周圍的一切。我當時聽到后便很有感觸,近幾年的本科學習更是不斷加深了我對它的理解,我深刻感受到當熱愛天文到了一種地步時,真的就像孩子似的,深入其中,無法自拔。
2.“沒有成功是一帆風順的,都要經(jīng)歷不同的磨難和考驗。不管是一次次的失敗,還是長久的平淡,都是量的積累,期待質(zhì)的飛躍”
記者:走向成功不會是一帆風順的,在不斷向理想推進的過程中,中間經(jīng)歷過什么?會后悔自己曾經(jīng)的選擇嗎?
林琳:在2020年以前的十多年里,磁星們一直比較低調(diào),沒有可以震動到天文學其他領(lǐng)域的事件。我堅持著觀測,做些人類認知宇宙過程中不痛不癢的工作。這次探測到快速射電暴的磁星是2014年發(fā)現(xiàn)的,從那時起我就開始關(guān)注它,記錄分析它的每一次爆發(fā)活躍期,沒有太大的波瀾。平淡久了,很自然地會對自己的選擇產(chǎn)生疑問,我做別的會不會更好?但是這些想法都是一時腦熱,過兩天冷靜下來就恢復之前的平靜了。
沒有成功是一帆風順的,都要經(jīng)歷不同的磨難和考驗。不管是一次次的失敗,還是長久的平淡,都是量的積累,期待質(zhì)的飛躍。如果新的方向遇到困難怎么辦?再換一個嗎?如果“慧眼”“天眼”項目團隊在困難面前畏懼了,我們就放棄自己的“眼睛”了嗎?繼續(xù)跟著歐美跑?別人嚼過一遍的食物,主要營養(yǎng)都沒有了。
高鶴:對天文學科的認識,我有一個很大的轉(zhuǎn)變過程。天文學本身是一門觀測現(xiàn)象驅(qū)動的科學,最初的學習基本都是以概念介紹為主,使得我產(chǎn)生了一個錯覺,天文學更像文科,而不是傳統(tǒng)的數(shù)理科學。我對文科一向又是比較抵觸的,這一情緒曾一度影響,甚至差點使我徹底放棄了對天文專業(yè)知識的學習。
隨著學習的不斷深入,我朦朦朧朧地意識到,天文學研究還是有物理基礎(chǔ)的,不過總感覺其中的很多理論非常玄幻,經(jīng)常建立在對幾個數(shù)據(jù)點的分析之上。這種認識一直持續(xù)到博士階段才得到了徹底的改變?;蛟S是因為一線科研經(jīng)驗的積累,我突然明白了天文是地地道道的理科。天文學研究的初心,是利用人類已知的基本物理理論,通過嚴謹?shù)臄?shù)學推理,去理解浩瀚無垠的宇宙,以及宇宙中所有的組成部分。天文學是人類最具野心的科學,其數(shù)據(jù)點的不足與理論的不確定,或許只是反映了人類技術(shù)能力的孱弱、人類文明歷史的局限、人類基礎(chǔ)物理知識的淺薄,但同時也反映了人類以渺小之軀挑戰(zhàn)宇宙奧秘的倔強。能為這絲倔強添上些許綿薄之力,每一個天文學研究者都應(yīng)為自己從事的偉大事業(yè)而感到自豪。
藺是杰:在我眼里,像量子力學、微分幾何與廣義相對論或者宇宙學,都是“不容易”的學科。這里的“不容易”是指需要下功夫才能學得懂、學得深入,而能否在天文這一學科下很多功夫去理解這些不容易理解的知識,的確需要真心喜歡這個學科,并且相信自己中途必然不會放棄。
對于我們本科生來說,還有一部分困難來源于升學壓力,若要未來成為一名科研人員,需要我們向更高的層次邁進,比如去不同的研究院校感受不同的學習氛圍,必要時甚至需要去國外深造。這一切不是僅僅靠對天文的一腔熱血就能完成的,還需要一定的成績或成果的證明。但目前來說,我個人覺得這些壓力對我來說都是正向的,沒有讓我有任何退縮或終止的念頭。
記者:將專業(yè)學科化為自己一輩子的追求的觸點是什么?在這個過程中,對這個學科有怎樣更深的理解?
林琳:能夠支持我一直從事天文研究的主要原因有兩個。一是對宇宙的好奇之心。尤其是每當有新的觀測結(jié)果向我們對天體的已有認識發(fā)出挑戰(zhàn)的時候,那種感覺很容易讓人上癮。二是一路上有很多老師從科學知識、方法和精神上給我指引、樹立榜樣。比如以李惕碚院士和張雙南研究員為首的慧眼團隊十幾年的努力奮斗終于讓我們國家有了第一顆X射線天文衛(wèi)星。他們用實際行動告訴我天文學作為一個觀測學科,必須要依靠自己的“眼睛”(望遠鏡)才能做出最出色的科學成果,也讓我深深地感受到科研之路上的艱辛、執(zhí)著、奮不顧身。
天文學當然有高難的部分但也有相對通俗的內(nèi)容。讀大學時常聽到的評價是天文學研究需要高數(shù)和高中物理。在戰(zhàn)略上藐視敵人在戰(zhàn)術(shù)上重視敵人。如果決定要走上天文學研究之路,我們就要對自己充滿信心,踏踏實實打好數(shù)理基礎(chǔ)。
我們每個人都對自然有一些疑問,大部分人滿足于知曉問題的答案,而科學工作者更享受尋找答案和進一步提問的過程。這些過程既包含苦苦求索也包含靈光一現(xiàn),有水到渠成也有意外之喜。天文觀測是被動的實驗,宇宙是一個裝滿禮物的大口袋,我們伸手進去抓一把,禮物抓到什么是什么,當然也可能什么都抓不到。我們能做的是想辦法改進我們的手,提高抓到禮物的概率。
高鶴:在對天文學認識轉(zhuǎn)變的過程中,我曾經(jīng)多次想過放棄。最接近離開天文是在碩士階段。那個時候人生又來到了選擇的十字路口,即將步入社會,從事怎樣的工作成了首要問題。我當時已經(jīng)意識到,如果繼續(xù)學習天文,將來的出路可能無非是天文臺研究員或高校教師,而這兩個職業(yè)都不是高薪職業(yè),選擇了就只能甘受清貧。面對北京的高房價,我動搖了,想要通過考取保險精算資格證,成為一名精算師。由于成為精算師需要通過9門不同課程的考試(包括概率論、宏觀經(jīng)濟學等),門檻很高。經(jīng)過四年天文學專業(yè)課的培訓,我很快通過自學就完成了其中7門課的考試,只差最后2門經(jīng)濟學基礎(chǔ)課就可以獲得從業(yè)資格了。
考試很順利,但在自學和備考的過程中,我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壓抑,在做那些財務(wù)報表和保險分析的時候,我感覺不到一絲快樂和成就感,這與做天文學研究的過程截然不同。在做天文學研究的過程中,每一次小小的突破,哪怕只是幾行代碼成功運行都會使我有說不出的興奮。在臨近碩士畢業(yè)時,我最終下定決心繼續(xù)學習天文,物質(zhì)上清苦一點,可換來的是精神上的滿足,是值得的?,F(xiàn)在想來,或許就是心底一直埋著的那些關(guān)于星空的問題在指引著我吧,也許這就是習總書記說的不忘初心吧。經(jīng)歷過這些波折,再開始學習,目的變得更單純了,做事情也更純粹了。純粹地從科學角度出發(fā)去思考問題、去解決問題,敢于挑戰(zhàn)權(quán)威,敢于推翻自己。
3.“科學應(yīng)該是一群心中充滿熱情而不落世俗的人的游戲”
記者:面對學生,老師該怎么點燃學生的熱情?如果作為家長,在教育自己的孩子過程中,會怎樣引導?
林琳:我堅持下來了,同時我也是幸運的。在這次具有突破意義的科學發(fā)現(xiàn)中,來自中國的聲音是非常重要的而且是無可替代的。這得益于國家對大科學裝置的投入和對基礎(chǔ)科學的重視,我們目前去口袋里抓禮物的手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我能堅持下來還有另一方面的幸運。北師大天文系有一個包容寬松的氛圍,尊重每個人不同的工作節(jié)奏和成長方式。讓我能在一個輕松的環(huán)境中專注于感興趣的課題。
對于學生和孩子都是一樣的,最重要的是身教,努力讓他們從我們身上感受到當年我們在老師身上感受到的,用自己的熱情點燃他們的熱情。同時還要給他們空間,不要讓知識固化。我認為我跟學生或者孩子是宇宙探索之旅的同行人,我們一起觀察一起思考一起提問一起尋找答案。
高鶴:我目前開設(shè)的課程是面向天文學專業(yè)剛剛?cè)雽W的本科新生的《天文學導論》。這是他們?nèi)雽W以來接觸到的第一門專業(yè)課程。因此,本課程的目標,第一是讓同學們了解天文學,愛上天文學,為將來的學習提供動力;第二是要讓學生明白天文學不是浪漫主義的看星星,天文學的研究需要掌握大量的數(shù)學、物理以及編程的能力。只有這樣,將來學生在學習數(shù)理知識時才會有的放矢,目標明確。
對于研究生,我會將我當年的困惑和他們分享,讓他們能盡早去解讀自己,看看科學研究是否真的是他們心中向往的職業(yè)方向。我會讓他們想象這樣一個場景:人到30歲,每天要工作12小時以上,還經(jīng)常熬夜加班(沒有加班費),每天都思考著一些很難解答的問題。在這樣的工作強度下,工資卻是周圍同樣工作強度的同齡人的十分之一。在這種情況下,你能否還心平氣和地去面對,能否繼續(xù)保持一個科學的態(tài)度去工作。
很多學生被這樣一番場景嚇退了,當然也有很多學生繼續(xù)堅持下來,而且做得很出色。我的觀點是:科學應(yīng)該是一群心中充滿熱情而不落世俗的人的游戲。在教育自己小孩的過程中,我會很刻意地去保護他內(nèi)心的熱情,幫助他去發(fā)掘自身的興趣點。對他提出的十萬個為什么,我很少去給他確定的答案,而是告訴他自己想象其中的原因,再讓他想辦法去檢驗自己的想法。我不知道他們將來能否成為科學家,不過我希望他們也能在心底埋下些什么,當他們將來面對人生選擇的時候,可以保持初心。
藺是杰:經(jīng)常有人問我,學天文賺錢嗎?找工作好找嗎?的確,現(xiàn)在本科生很早就開始討論這樣的問題了。說實話,這件事在我決定學天文那一時刻,我就有一個心理預期,也不能說搞研究就是一生清貧,只是說沒有“賺大錢”的機會。但是,做研究可以獲得其他任何一件事都無法獲得的成就感和幸福感,試問:有什么事情能比發(fā)現(xiàn)一個宇宙中的奇特天體或現(xiàn)象、解釋宇宙的起源與發(fā)展、預測宇宙的未來更能獲得成就感呢?當一個天文研究人員在思考問題的時候,身邊的一切可能都暫時顯得不那么重要了,這可能就是所謂的“精神財富”。如何執(zhí)著內(nèi)心的熱情,這問題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因為當我心中有那一份熱情,我就從未擔心它會消逝。(記者 靳曉燕 通訊員 黃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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